在西方文化影响中国时,中国的本土化进程也会改变西方文化的某些特质。同样,在中国文化影响西方时,西方的本土化进程也会改变中国文化的某些特质。不管世界文化的交互影响究竟会导致怎样的结果,但是可以确信的是,经历交互影响的文化将变得更加开放、包容,因而变得更加文明。
我曾经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做过一场展览,当时想做一个关于东西方艺术绘画的活动,希望引起大家对国画的关注。在巴黎做了展览之后,我访问了一个博物馆,其中有一件青铜器,是他们的镇馆之宝。这件青铜器分为两件,一件在巴黎,一件在日本。当时我很好奇,问策展人,为什么没有绘画?他说,西方人很长时间看不懂中国绘画,他们不知道中国绘画有价值,所以收藏一般是从瓷器、青铜器开始。严格意义上,到了20世纪初期西方人才知道中国绘画的价值,起初他们以为是地图。我为什么以这个故事开始呢?因为我们所看到的西方人对中国的喜爱,大部分是从这些器物开始,当然还包括丝绸,但丝绸因为不太好保存,所以今天在博物馆里看到的丝绸并不多。
《中国风:遗失在西方800年的中国元素》这本书,既不是从瓷器开始,也不是从青铜器开始,而是从传说开始的。为什么从这里开始呢?
再次唤醒人们记忆的“中国风”
《中国风:遗失在西方800年的中国元素》一书作者是英国著名美术史家休·昂纳(1927—2016),他是位特别奇特的人。从小热爱艺术,尤其是建筑,曾经因为擅自探险坎特伯雷大教堂而被国王学院开除,后因为不擅长建筑绘图而改学文学。剑桥大学毕业后,在大英博物馆、利兹城市美术馆、纽塞姆寺画廊短暂工作,后移居意大利潜心美术史的研究、著述和出版。昂纳最负盛名的著作,是他和弗莱明合著的《世界美术史》。我在前文中说为什么会从传说开始,因为他是学文学的,所以他是从故事开始的。
《中国风:遗失在西方800年的中国元素》是昂纳的第二本著作,也是第一本专门研究“中国风”的著作。但是,这本书除了在出版初期作为填补空白之作而引起学术界的关注之外,后来就几乎销声匿迹了。在中国大陆,人们很长时间都不知道有这本书的存在。然而,风水轮流转,进入21世纪,随着经济的腾飞,中国成为全球关注的焦点,差不多被人遗忘的“中国风”再一次唤醒了人们的记忆,并且开始得到广泛的阅读和引用。
通常情况下,对“中国风”感兴趣的,都是熟谙中国文化的汉学家。读者自然会在心中猜想,本书作者一定是一位中国通。然而,事实却让读者大跌眼镜。这位研究“中国风”的专家,居然一句汉语也不会,更不用说运用中文文献进行研究了。昂纳主要生活在英国和意大利,我们甚至没有找到他来中国旅行的记录。这对于这位号称通过旅行来学习艺术的艺术史家,是多么不同寻常。由此,这本书的基调得以奠定:它所讨论的“中国风”是一个纯粹发生在欧洲的现象,属于欧洲美术史的范围。对“中国风”的研究,无须深厚的中国学养。当然,如果精通汉语并熟悉中国文化,对于“中国风”的研究一定大有助益,但也有可能会受到中国视野的局限,从而影响研究的纯粹性。正因如此,昂纳不懂中文,对于研究“中国风”来说,并不全是缺点,也有他的优势。这种优势,可以确保有关“中国风”的研究在纯粹的欧洲美术史的规范下进行,免受汉学研究习惯的影响。由此,尽管昂纳的《中国风:遗失在西方800年的中国元素》触及的是欧洲美术史上一个非典型现象,但是这项研究成果却在欧洲主流美术史的范围之内。
“中国风”从幻象到实物的全过程
昂纳在本书中专门提到了马可·波罗。事实上,有很多人怀疑马可·波罗到底有没有来过中国。《中国风:遗失在西方800年的中国元素》一书中有很多图片,其中就有马可·波罗和威尼斯。行文至此,我想到了与此相关的故事。2011年我到威尼斯搞中国国家馆,当时我策划了一个题目,叫弥漫中国的气味,我做了五个装置,五个装置各出一种味道,有绿茶、中药、熏香、荷花、白酒。美国一位当代艺术专家叫大卫·鲁宾,他看了我的展览方案,立即写了一封邮件,并对我的方案做了解释,他认为在威尼斯放中国气味特别合适,因为威尼斯是马可·波罗的故乡,马可·波罗是第一个将东方的味道带到西方,并且经过威尼斯传播到欧洲。在他看来,威尼斯是西方从中国进口草药、香料和中药的通道。
西方人对中国有各种各样的想象,其中必不可少的是丝绸。本书也是从丝绸开始讲起,丝绸我们目前看到最早的文献记载是公元前,庞贝出土的壁画里女性穿着的丝绸,庞贝是公元70多年因为火山喷发消失的。所以西方人对于丝绸的热爱,到现在已有两千多年。在罗马时期关于丝绸还有很多记录:罗马贵族特别喜欢穿丝绸,但是罗马人认为穿了丝绸太有女人味,所以当时有一场辩论,认为不能让男性穿丝绸。本书是讲“中国风”,但是如果整本书通读下来,你会发现书中大部分内容不是从中国进口的商品,而是西方人根据中国的审美趣味,他们自己制作的东西,所以“中国风”严格意义上是西方美术史的现象。
关于中国的瓷器,事实上在西方人接触到中国瓷器不久,他们就开始仿造,这是在1575—1587年。意大利当时非常有名的美第奇家族请了一些工匠仿制瓷器,他们用了很多玻璃材料。除了瓷器之外,在欧洲我还看到了很多漆,我以为是中国进口的,其实是欧洲人自己做的。“中国风”在西方留下最重要的,或者说影响力最大的,除了服装、瓷器、家具等之外,就是园林。
包华石曾经写了三篇文章介绍为什么中国因素在西方后来被人遗忘,原因是什么。他特别提到了园林,中国园林是不规则的,西方园林是规则的,几何园林,所以不规则园林应该叫中国园林。既然不规则园林已被视为当时一个伟大的成就,各国便开始用力抢夺创造不规则园林的功劳。在欧洲,大家都把不规则园林当做功劳,所以英国、法国都要抢这个功劳。但是后来他们不用这个词了,他们取名现代园林,因为现代园林就看不出有任何中国的痕迹。
“中国风”在不同历史阶段的价值内涵
“中国风”的第一个层次是最表面的,第二个层次是现代艺术,第三个层次是回流,第四个层次是哲学意义上的。关于“中国风”的回流,我现在研究二十世纪中国美学,发现中国美术家当时讨论的话题,大部分西方美术家都讨论过,借助西方人,中国人重新发现了自己的传统价值。宗白华到了德国两年,写了一封信回来,宗白华在去德国之前是一个全盘西化的人,他心目中的理想是康德、歌德,在去西方之前,他觉得西方好,到西方之后发现中国好,在我看来,这是“中国风”的回流。
曾经有个故事,张大千想见毕加索,但是他的朋友告诉他,毕加索不会见你,因为他认为你没有名气。有一次,张大千趁毕加索参加一个画展,冲了上去,事先没有经过任何人介绍。这个故事可以说明,西方人对中国文化,对中国艺术充满了幻想,二十世纪整个博弈的原因,我们认为西方大师肯定不会见我们,但是毕加索的确见到了张大千。
冯友兰在英国剑桥大学留学时,见到了维特根斯坦,维特根斯坦请他喝下午茶,冯友兰把这个写在他的回忆录里,我的同事都不相信,认为冯友兰先生晚年记错了,维特根斯坦怎么会见他,我们都是这样的心态。但是有图片,当时是不可能进行图像处理的,而且他拍了十几张照片。
当然我不确定张大千或许有一点演绎,他和毕加索见面时,毕加索问起他到欧洲来的缘由,张大千表示我们向欧洲人学习。毕加索回答说不用不用,你们中国才有最伟大的艺术。一转身到了另外一个房子里,抱出一大摞,他正在临摹张大千的画。张大千说不行,临摹得不好,你不能用鹅毛笔临摹,要用毛笔,张大千送了他一套文房四宝。当然有人会提出一些质疑,但是有另外一个证据证明张大千讲的是有道理的。在张大千拜访毕加索之前的大概一两个月,有一个中国人见到了毕加索,这个人是张仃。他准备了两个礼物,一个是一张木版年画,另外一个是一套齐白石的水印版画,最后他送给毕加索的是齐白石的版画。西方现代艺术大师为什么会着迷中国绘画?因为中国绘画里有气味,有节奏,是像音乐舞蹈一样的节奏,而西方古典绘画里没有,这正是现代西方艺术追求的方向。所以这是高级“中国风”,这个“中国风”至今没有人发掘,中国艺术对西方现代艺术的启示,可能我们自己都认为不可能。
现在我们回头看,近年来流行的“中国风”,它是中国文化主动走出去影响世界,是一场真正从东方刮起的“中国风”。尽管影响主体发生了变化,但是文化交往的影响都是双方向的。在西方文化影响中国时,中国的本土化进程也会改变西方文化的某些特质。同样,在中国文化影响西方时,西方的本土化进程也会改变中国文化的某些特质。不管世界文化的交互影响究竟会导致怎样的结果,但是可以确信的是,经历交互影响的文化将变得更加开放、包容,因而变得更加文明。随着科技和经济全球化的深入发展,建设适应全球化的新文化被提上议事日程。近年来在文化艺术界流行的“中国风”,我们与其将它理解为中国文化或者东方文化的复兴,不如将它理解为对更加开放、包容和文明的新文化建设的推动。
(作者彭峰系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)